你见过孩子断奶后，第一次见到妈妈时的样子吗？
我见过。
妈妈为了给孩子断奶而不得不离开孩子十天，当她再次出现在孩子的面前时，孩子先是惊喜，继而是愤怒，然后是委屈。小家伙先看一眼妈妈，却十分气愤地转过脸去，忍不住回过头来再看一眼妈妈，又忽地转过脸去，最后实在绷不住了，才“哇！”的一声嚎啕大哭。那情绪，复杂得无以言表。
再次见到嘉怡时，我的心情就跟断奶的孩子一样，只是没有哭。不，我哭了，在心里哭了，只是没有哭出声，只是没有流出眼泪而已。
嘉怡倒是一如既往地镇定。她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上扬，非常职业地给了我一个浅笑，然后说：“嗯，没什么变化，只是胖了点。”
我想说她的变化倒是蛮大的，服装高档了却毫无特色，脸色白皙了却毫无光泽，妆容精致了却毫无个性，笑容职业了却毫无诚意，只是看上去还蛮干练的。但是，我天性懦弱，不敢当着她的面把这些带有讥讽意味的话说出口。我冲她笑了笑，笑得很别扭，应该比哭还难看。
然后，我学着她的口吻说：“嗯，我是没什么变化，只是胖了点，不过已经过去六年了，胖也是应该的。像我这种小男人就是胖点也不算啥，而且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一颗年轻的心都死了，还怕胖？！”
我故意说“已经过去六年了”，还说“一颗年轻的心都死了”，是提醒她，她还欠我一个解释：这六年为什么音信皆无？
但是嘉怡没有接我的话茬，她只是摇了摇头，笑道：“你还是这么贫，真的一点都没变。”
“你变化倒是蛮大的！”我白了她一眼。
嘉怡依然不接话茬。她按下办公桌上的对讲机，让一个叫玲子的人送一杯咖啡过来；然后，一边批阅文件，一边用上级关怀下属的语调问我：“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想听实话？”我反问。
“当然。”嘉怡头也不抬地说。
“不好！”我大声回答，就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又像孩子抗议父母对自己的轻视。
“嗯？”嘉怡抬头愣了一下，旋即一笑，又用老板对下属的口吻说，“听说你以全优的成绩毕业之后，立刻进入JNK公司，三年来业绩一直保持第一。这不挺好的嘛，干嘛说不好呢？”
“业绩第一就是好吗？”我看着嘉怡，语风带刺地说，“哎，我说你们这些资本家是不是除了员工身上的剩余价值，其他的什么都看不到啊？”
嘉怡终于放下手中的派克签字笔，将严厉的目光投在我的脸上。她一声不吭地把我审视了十几秒钟，就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或某种稀有动物，让我感觉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
“既然你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就应该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嘉怡正色道，“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嘉怡的这番话以及她说话时脸上的冷漠的表情，有如一盆冰水，把我心中刚刚死灰复燃的希望，一下子又给浇灭了。我四肢麻木，手脚冰凉，感觉心都凉透了。我想转身走掉，腿脚却不听使唤；我想狠狠地骂她两句，却又张不开嘴巴。我真是窝囊透了，六年的思念，六年的折磨，六年的自我放逐，换来的只是兜头一盆寒彻肌骨的冰水！
我为什么要听她的训斥？
我为什么还乖乖地站在这里而不是扭头走掉？
我为什么不能像个大男人一样凶巴巴地骂她两句？
就因为我爱她？
可是，你爱人家，人家爱你吗？
妈的，这也叫爱？！
就在我两腿灌铅挪不动半步，浑身发麻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秘书模样的女孩端着一杯咖啡走到办公室的门口。她在敞开的门板上“当当”敲了两下，在得到嘉怡的允许后，踏着小碎步，快速走向办公桌。这期间，她竟然没有发出一丁点的脚步声。我用敬佩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觉得她肯定是岛国人。
秘书立在办公桌旁，眼睛望着嘉怡，等候着她的进一步指示。
“给八嘎吧，我不喝。”嘉怡用手指了指我。
秘书愣了一下，显然没搞明白嘉怡是不是在骂人。她一脸茫然地看看我，再看看嘉怡，手里的咖啡杯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你是叫玲子吧？”见秘书朝我羞涩地点了点头，我笑道，“你们老总没有骂人，她素质很高，从不骂人。你肯定纳闷她刚才为什么说八嘎了吧？我告诉你吧，八嘎是我的名字，我就是八嘎，八嘎就是我。来，把咖啡给我吧。”
玲子把咖啡杯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冲我微微鞠躬：“八……八桑请慢用。”
“不必客气。”我大咧咧地挥了一下手，“以后你不用跟我客气。我就是一个八嘎，被叫做八嘎的人，是不值得受人尊重的！”
嘉怡噗嗤一笑，用抱歉的口吻对玲子说：“哦，对不起，我说错了。他叫刘子墨，是新来的策划总监。你以后就叫他刘桑吧。”
玲子一愣，白皙的面庞唰地就红了，急忙给我两个九十度鞠躬，并连声道歉：“哦，对不起，对不起！刘桑，请多多包涵，请多多包涵！”
脸红之后的玲子，看上去楚楚动人，就连她那单眼皮也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可爱。我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白里透红的面庞，肆无忌惮地饱餐着秀色，余光中却瞥见嘉怡正用愠怒的目光瞪着我。嘉怡要是不瞪我还好，她这一瞪眼，总算让我找到了报复她的机会。
我微微转身，正冲着玲子，先摆出一脸的贪婪之色，然后轻声细语地问：“玲子妹妹，你的全名叫什么呀？”
“大岛玲子。”玲子被我坏坏的眼神逼迫着低下了头。
“家住哪里啊？”
“西边，新宿。”
“新宿，好地方嘛！”
我坏坏一笑，又问了一些她家里都有什么人，是否跟父母住一起，有男朋友了没有，如果没有的话，想不想结识像我一样优秀的男人。玲子十分谨慎地一一回答我的问题，当听到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时，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羞红满面地垂下头，不再答话。
我见玲子害羞了，知道她年龄尚小，涉世未深，应该是一个比较单纯的女孩，便决定不再利用她来折磨嘉怡了。但就在此时，嘉怡却不合时宜地插话道：“你真是个八嘎！人家今年还不到二十岁，你老这么纠缠人家有意思吗？”
嘉怡的话我全都听进耳朵里，却故意装作没听见，也不看她。而且，一赌气，我又一脸坏笑地凑近玲子，声音更轻、语气更亲切地说：“玲子妹妹晚上是否有事？”
“嗯？”玲子抬头看我，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如果妹妹晚上没事的话，陪我吃吃饭，喝喝酒怎么样啊？”
玲子脸色大红，慌忙后撤一步，好像我是一头要吃她的狼。她连连九十度鞠躬，同时大声向我道歉。
“道什么歉啊，”我极端无耻地纠缠着，“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给个痛快话！”
“混蛋！”嘉怡终于发火了，“玲子，别理他！你赶紧回去工作吧。”
我直起身子，一双眼睛望着落荒而逃的玲子，耳朵却聆听着身后的动静，身后传来剧烈的喘息声，呼哧呼哧的，像吴牛喘月，像火车奔跑。我知道嘉怡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
心里一得意，我便扯开嗓子，字正腔圆地唱道：
我乃山野散淡人，惯看秋月春风！唉，唉，唉，只可惜山无花草、月无明啊，满眼都是扯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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