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诚把陈惠琴打发回去是下午三点多。

　　最近家里逼婚逼得越来越紧，陈惠琴继自己之后被安排各种相亲，陈诚也难逃其外，头疼不已，好在一大堆病人的资料要整理，权当相亲之事的挡箭牌，把各种来者都拒之门外。

　　倒也有一次记忆深刻的相亲约会，那是上个月月初的事情了。

　　他下班之后被赶鸭子上架，通知人已约好，在某某咖啡店恭候大驾。几句话搞得自己都灰头土脸的不好意思，颇有赶赴刑场的悲壮，他驱车到了咖啡厅门口。

　　那些第一次见面的女人，淡妆浓抹的，表面淡定，实际上都是心里着急着嫁不出去的主，要不就是跟自己一样，被家人逼上梁上，前来应付几声的。陈诚看一眼就明白。后一种人，往往吃饭，逛街，看电影，一个全套做下来，几百来块花出去咕咚几声就没了，留着方式是给家里人看的，一个星期后必然拉黑删除。陈诚疲于奔波这种游戏，到头来他确信自己就是个普通人，心理医生这种职业不见得受他人欢迎，换个方面讲，任何东西说白了就没有什么神秘之处，大概也是理论比实际多点，唯手熟尔。

　　他就是这种扔进人堆里，乍一眼看过去，再熟的人也发现不了的存在。普通的家庭背景，普通的出身，普通的求学履历，也是普通的工作。

　　可这一次约会的女人好像不一般。

　　陈诚到咖啡厅的时候，对方已经坐在位置上等他了。

　　“不好意思，来晚了。”陈诚点头示意，整理衣角坐下，“怎么称呼？”

　　对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既没有露出陈诚心里所预料的那种“假装惊喜”的神情，也没有露出一股“我自认为我清高所以我厌恶你”的神情，她原封不动地坐在那里，陈诚故意不去端详她的表情，却被她开口的下一句话给噎住了。

　　“我要一份甜，吃完了你可以选择买单，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她一边说完，一边挥手叫来服务员。

　　两个人一见面就好比前缘未了，苦大仇深，陈诚要了一份意粉，吃的力，直到最后买单的时候，双方都相互不开口。

　　“我送你回去。”陈诚说。

　　直到车上，对方的精神好像一下子松懈下来，突然间捧腹大笑，从座椅上半躺下去，陈诚真担心她这一笑能笑到撒手人寰。

　　“不行了不行了，真是太有意思了——”她捂着笑疼的肚子，“刚才真是不好意思，多担待一下……”

　　陈诚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对方在车座上笑过一阵之后，好容易忍住了表情。“刚才我妈在旁边，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她摆摆手，“你想想看，就在我的右下方，一个中年妇女，坐在那里，啥都不点，就用余光偷瞄这边。”

　　陈诚想了想，有点印象：“那是阿姨？”

　　“逃了好多次相亲安排了……这次非要过来，不然的话怕是你也见不到我。”她调皮地眨眨眼睛。

　　陈诚表示友好地笑了笑。

　　“呶，给你这个。”她撕下一页纸，上面一串数字，“我号码。一看就知道你也不是专心来相亲的，如果还行的话就交个朋友。”

　　“把我送到富盈酒店对面的小区下车就行，电影不用看了，帮你省点电影票钱，当我请你吃饭了。”

　　她说话间一气呵成，不给陈诚任何反击的机会。噼里啪啦一串，讲完收工，四仰八叉往座位上一躺，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你是做什么的？”

　　陈诚就问了一句话。

　　“护士。”她突然想什么，从座位上挪动了一下，“忘了说，我叫艾青。叫我小青就行。”

　　陈诚神游物外一阵，松懈下来。他下定决心，不管如何，相亲这种事情，能避开就尽量要避开。

　　他把关于方候淳教授的那一堆资料放起来，深吸一口气。所有的资料都一一过目了，但根本就看不出老人是为什么而自杀的，他只是清楚，一个人抛弃生命不可能是一时的冲动和神志不清导致的，人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会有本能的恐惧和警戒，只有某些事情让他超过了这个警戒线，他才会越过雷区，让自己发生悲剧。

　　一定有什么事情成为他突然离去的原因。

　　陈诚确信，并且牢牢地抓住这一点。

　　粗暴的敲门声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陈诚有点不悦，这个点是下班时间，如果还有人来的话，必定是棘手案例。

　　“请进！”

　　来者是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人，但要说到考究，如果能忽略他那凌乱的头发，充血的瞳孔和气喘如牛的呼吸的话，这个形容词倒是贴切无比。他眼神没有焦点，看得出心里比表面还要慌乱。他就这样慌乱地站在门口，像是发疯一样地挥舞着自己双臂，嘴唇哆嗦。在他下一个字眼即将吞吐而出的时候，他突然间转了个身，像是舞动着翅膀的蝴蝶那样，紧接着就往后倒去。

　　“小心！”

　　陈诚离开自己的座位，想要托住他，但明显还是晚了——这个中年人，以一种奇怪的见面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不到十秒钟之后，直接砰然落地，晕倒在自己前方。

　　在这种时候，陈诚反而才会想念起陈惠琴来。

　　有时候他就会觉得，悉心照顾病人这种玩意根本就不是正常人能够做到的东西。想想看你整天对着这些愁眉苦脸的病号们，尽管你知道他们身上有诸多的不幸，这些不幸有时候甚至构成了他们一生的低谷。一开始你同情，感同身受，但是时间久了之后会变得怎么样呢？跟吃东西久了就吃腻了一样，一个道理，面对这些病号久了之后，会将其看作一种疲劳，一种难以形容的负担。

　　何况陈诚是一名心理医生，他最离谱的一次，竟然是面对一个伪精神病杀人犯。一开始他是不知道的，他几乎为他做完了整整一个疗程的治疗，直到最后警察局的人找上门来，当场押走。那是他听过最不能容忍的一宗惨案——那个被杀害的小女孩头被人扭下来了，分尸三个地方，肉被煮熟，丢弃在垃圾桶里，直到发臭了才保卫工人发现。然而就在发现和被发现的这段期间，这个凶手怕自己难逃一死，来到这里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精神病患者。实际上你若是用心伪装，谁能够洞察你内心真正的想法呢？

　　陈诚简直不寒而栗。

　　陈惠琴不在，陈诚只好一个人将中年人拉扯到躺椅上，只是暂时性休克，陈诚为他倒了一杯盐水，转过身来的时候，中年人已经眯着眼睛，稍微有点意识了。

　　“喝一点，会好点。你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中年人没有回答他，可能是察觉到自己的手稍微有点力气了，便想要坐起身来，一边接过陈诚手里的盐水，一饮而尽。他眼里的散乱和紧绷依然没有一丝好转。他坐在那里，手里拿着杯子，却丝毫没有察觉到陈诚的存在一般，他盯着虚空中的一个点，直愣愣地出神。

　　“先生？”

　　“先生！”

　　陈诚喊了一句，对方才稍微有点反应。

　　“你遇到什么问题了？需不需要我打急救电话，还是帮你报警？”

　　陈诚认为他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惊吓了。

　　可对反在机械性地摇头之后，他用那双死鱼眼看了看陈诚：“你是陈诚吗？”

　　陈诚愣了一下：“是的，你是……”

　　“是不是你杀了方老师！是不是！”对方突然间像挣脱了囚笼的困兽一样，双手从自己的腰间施展出来，速度极快，力量也大得惊人，几乎不像是他这种奄奄一息的状态能够爆发出来的能量，他径直掐住了陈诚的脖子，把他直接往身后的墙上顶。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陈诚感觉到惊人的窒息在向自己汹涌而来，在他打算出手还击的时候，突然间下腹传来一阵无与伦比的剧痛，对方的膝盖顶上了自己的肚子。一下，再一下。

　　陈诚感觉到力量正在抽离自己的身体。

　　“是不是！你倒是说啊！”

　　“是不是！”

　　窒息带来的痛苦在减弱，疼痛来得用电钝重了，挣扎也比先前更加无力。

　　陈诚迷糊之中，突然间感觉到屋子里像多了一个人出来，压迫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松开了，后面是一阵撞击和扭打的声音。

　　他意识有点模糊，在看清两个人影之前，他感觉到自己胸口闷得难受，渴得发狠，很快就脱离了力气，整个人晕倒在地上。

　　在此之前，他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两个名字，其中一个是什么“天明”，一个是什么“王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