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寒第一次来兰州实验组中心的时候，就被眼前伟大的一幕震撼住了。

　　那是他还在读博士的那会，跟随导师方候淳老人一起到来的。这里是一个半圆形的建筑，像是一个在沙地上拱起的圆球，它本不属于这世界。在它之下——地面下埋藏着中国最大的粒子加速器管道，王寒迈进这栋建筑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是惊人的计算机，数量庞大，一排排有序地出现在下面的大厅里。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出现，计算机上每隔几秒钟就更新着代码数字，那是第一次试验性的粒子撞击，所有人都盯着屏幕上方的数据，暂时性抛弃了与之无关的一切东西。

　　数据跳动着，王寒的心也跟着一起跳动。

　　下面的人开始报数：“速度已经达到临界点，即将发生碰撞。”

　　“倒计时一秒！”

　　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碰撞就发生了，王寒看向身处的整个空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变化，然而这一天是中国物理学上一个标志性的胜利——最大型粒子加速器可以实现运转，并且开始投入大量的实验之中。

　　对于理论物理学研究来说，这简直是一个重磅好消息。

　　这是解开宇宙之谜，解开生命之谜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王寒心潮澎湃，他回忆起当时，自己站在这大厅中央，却忍不住要学阿姆斯特朗对全人类说的那一句话：“这是我们的一小步，却是全中国物理界的一大步。”

　　而现在，王寒已经不是数十年前那个懵懵懂懂，对物理学也心怀敬畏之心的愣头青了。今日他也站在这个大屏幕之下，看着各项数据的运行，他的老师方候淳站在自己身后，同样看着眼前的数据跳动，今日的实验是一场比多年前的任何一个实验都要重要得多，是一场具有里程碑性质的实验。

　　也是一场和宇宙的博弈。

　　所有人翘首以待。

　　没有什么比探索生命的奥妙要更加迷人的东西了。一个月前实验组开发一批设备，能够让粒子的加速从原先的最大速度上提升一个能量级，这就好比需要三秒钟才发生的碰撞，现在只需要零点三秒就可以达成。更大的动能撞击，更大的能量层次。这是历来物理界都没有达到的能量碰撞。王寒每次想起，心中都忍不住一阵激动。

　　随着屏幕上倒计时的跳动，王寒闭上了眼睛。

　　数字从“10”，跳到“0”，王寒听见自己的心跳加速，手心里忍不住渗出来汗水，整个人感受着脚下的动静——实际上那里什么都感觉不出来，他的脚下是长达二十多公里，不断延伸出去的一个环形隧道，那里即将发生自这个大型粒子加速器建成以来最大加速度和最大速度的碰撞，这一套设备能够把粒子加速到每秒三十万公里，即无限地接近光速，碰撞会在一瞬间发生，也在一瞬间泯灭。那是两个微观世界的大碰撞，大碰撞之后会发生什么，一切都是未知。

　　王寒脑袋里想事情的这一会时间，碰撞已经开始了。

　　几乎也在同一个时候，碰撞结束。所有人紧紧地盯着数据，一瞬间忙碌起来！

　　“快，捕捉撞击后分裂出来的物质。”

　　“三号机器没有发现任何物质存在！”

　　“四号机，无任何发现！”

　　王寒看着屏幕上的数据，他这个时候总是想起站在他面前的老人，方候淳老师，他在第一次带他进入这个实验基地的时候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为什么要建立大型粒子加速器，这些理论上的发现到底有什么用处？”他当时眼里泛着光，“我们所处的宇宙，整个我们依附在其中一个连微不足道都算不上的点的大空间里，它的本质就是一个不断发生碰撞的粒子对撞机器。

　　“高能量的宇宙射线辐射到大气层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数不清的粒子碰撞，它们是细微的，是微不可查的，但却是构成我们物质世界的全部基础。

　　“如果我们能够借此发现微观世界中的微妙，整个宇宙的面纱就被揭开了。”

　　那是物理学的终极之道，也是洞察宇宙的终极之道。

　　老人此刻就站在大屏显示器的下方，他抬头看着这一切，岁月让他缄默，但对物理学的热爱却不容许他就此倒下。

　　所有技术人员依旧在忙碌。

　　“五号机器，没有发现！”

　　“一号机器……”

　　直到最后一个声音在大厅里徐徐落下，整个现场骤然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站在电脑前，直直地站在这个大屏显示器前方，所有人都露出不可思议而又震惊无比的神情，一个个瞠目结舌，如同见了鬼一般。

　　没有！

　　没有一个机器发现碰撞之后的物质，就连碰撞之后的能量波动都无法捕捉到一丝一毫，所有的东西就凭空蒸发了。如果把粒子放大，想象宇宙空间中有两颗星球在相同的轨道上高速运行，霎时间撞击一起，料想中的能量震荡没有出现，任何能量余波也没有出现，好像无尽宙宇之中有一张口，轻轻张开，一下子就把它吞了进去，连能量的转移都没有观测出来，这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也是违背物理定律而存在的事情。

　　而现在这种不可能事件，切切实实在眼前发生了。

　　王寒这一刻觉得自己好像深处在梦境之中，他脚下踩着厚实的地板，却感觉这地板好像是虚幻的，眼前的一切如此不真实，几乎下一秒就会塌陷下去，他看向其他人的眼神，几乎都是如此。方候淳老人留给他一个背影，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错愕。

　　“如果粒子撞击的实验违背了物理规则，那说明了什么？”

　　这是王寒在读博士的时候，方候淳问过他的一句话。

　　“证明物理规则不存在，物理不是万物诞生的缘由。”

　　老人摇摇头：“你错了。如果粒子撞击实验最终不能绘制成宇宙大一统模型，证明这个宇宙的物理是不恒定的，不恒定的物理代表了什么？”

　　他顿了顿，再看向王寒：“代表了我们的世界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点。”

　　接到方候淳去世的消息之后，王寒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里就一直回想这几件事情。他总是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实验中心的时候，那种好像要被眼前的浩瀚一口吞下的虚无感，他总是响起自己站在大厅中，感觉到地下的实验碰撞——实际上并没有任何感觉，那只是主观上的臆想。

　　他总是想起，老人对他说的那番话。老人问他：“不恒定的物理，代表了什么？”

　　他有种很深的恐惧感，像吞噬了粒子撞击能量的神秘物质那样，将他的清醒全部吞噬了，如果真有这么一种物质的话，他情愿把它揪出来，给自己一个确切说法。

　　然而对他有恩的老师，就这样死在一个寂静的清晨。

　　葬礼在七天之后。

　　他把自己锁在一个屋子里，精神凌乱，不吃不喝。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正在挣扎着用胳膊肘吃力地撑起上半身，靠在头上，跌跌撞撞地把话筒抓起来。他多么希望这是老师为他从天国上打来的一个电话，告诉他这一切的缘由是什么。他的内心像没有依据的浮萍，在水里起起落落，感觉不到这个世界的一丝心跳。

　　“我们的世界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点。”

　　话语在脑海里回放，刺激神经。

　　可这是研究小组打来的电话。

　　“王寒。”那头的声音有点无奈，“上头的指示下来了。这个实验已经引起了全世界范围内所有科学研究小组的关注，不管这意味着什么，作为最先发现者，我们被命令要用最规范的态度进行研究和实验，你……你必须到研究中心来。”

　　到实验中心来？可笑！

　　王寒此刻只想放声大笑。

　　如果我们的世界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点，那我们还研究它做什么？十万年？百万年？这个世界所谓的物理学只是宇宙随性而为，指点江山，赐予我们的规则而已，实际上的物理学呢？谁知道！

　　我们不过是芸芸众生里面一只蚂蚁眼中的蚂蚁，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个体，我们能改变什么？我们连太阳系都出不去！

　　王寒长久沉默，对方也丝毫没有挂电话的意思。

　　电话两头似乎就这样子定格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寒才听到那边长叹一口气的声音。

　　“王寒，我知道你老师自杀的消息对你刺激很大……这样，我给你两天时间。我知道方院长他在自杀之前，去过一个心理咨询室，说是心理上有些结打不开，如果你实在没有办法放下的话，就去那里看看，或者能知道什么也说不定。”

　　“地址和名字我一会发你手机上。”

　　对方说完了话，不等王寒回答，很快就挂了。

　　王寒呆坐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全然忘了时间的流逝，等到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感觉到手机在震动。

　　他拿起来，是那条写着地址的短信。

　　南宁街675号，作家书店隔壁。地址后面附有一个名字。

　　陈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