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明在太空中已经度过了两年多时间了，尽管出发前他就已经知道人类给他选择的是最漫长的太空道路，他自行想象过所有关于太空生活的细节，但他仍然没有想到，两年多的时间可以变得这样漫长而弥久，他让技术部的人把舷窗去掉了，因为太空恐惧症的原因，他曾经一度找过心理医生帮自己治疗，但未见好转，后来这个提议在最后的议程中通过了。飞船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张天明蜷缩在里面，他总是想起那个关于月球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一个记者问一个接受采访的作家：如果你独自一个人呆在月球上，这一辈子都没有见到其他人类的可能，你会做些什么？
作家说：会写作。
记者又接着追问：如果你写的东西永远都不可能被人类看到呢？
作家毫不思索地说：那我就自杀。
放在当时这位记者“假设”下的东西在张天明身上实现了，他确信他乘坐的是一辆永不归航的船，在太空的巨浪中跌宕起伏，至于那颗被搁置在身后的，小小的美丽的蓝色星球，他这辈子几乎是不可能再次回去了。由此他想起第一个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是渴望走出来的，然而现在人类对宇宙开始产生一种本能的恐惧了，他们像一个孩子，突然发现外面世界是如此复杂和凶险，便紧闭门窗，把他们认为唯一可以用来做为威胁的东西送出去，再不与外界来往。
张天明记起之前和陈诚见面时候讲过的冷笑话：第一个仰望星空的人和最后一个被困星空的人，他们本质上是一样的。
陈诚当时没有笑。但是这会说到陈诚，张天明有太多的话要说了，他第一次见到陈诚那会是在王寒上门挑事的情况下，最原先打算要见面的方式并非如此，误会持续了很长时间后，两个人才算握手言和。大概是在王寒杀了王宇欣的那个晚上？他有点记不清了，长时间没有说话，没有交流，他的精神和体力已经大不如前，与其说奄奄一息，倒不如说心如死灰，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回忆的东西了。
这会他在失重的状态下漂浮着，脑袋里一团糨糊。我在想关于陈诚什么重要的事情来着？他想了好久，像一个被困在森林里举步艰难的猎人，拨开那一团荆棘藤蔓之后，他终于想起来了。
是的，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关于陈诚最后的那段话。
张天明想：我最终把密匙交到你手中了，陈诚，密匙后面隐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只有你才能解开。
那时候也是这么大的一个房间。张天明闭上眼睛回忆，他坐在左手边的位置，而陈诚坐在右手边，其实他喜欢陈诚这个人，他看上去别谁都迷茫，但他能够在任何时候比谁都冷静。他是个逻辑性很强的人。那时候他对他说：“你听说过那个童话故事吗？”
陈诚问他什么样的童话故事。
“关于一位自私公主的童话故事。自私公主出身在无私王国里，这个王国里所有人都是无私的，他们喜欢这位自私公主的美貌，因此无私地将这位令人厌恶的自私公主捧上了高地。直到有一天，自私公主遇到了来自不同纤维的自己，她们和自己有一样的美貌，一样的心机和一样的自私，她们很快闯进了无私王国里。你听说过这个故事吗？”
“没有。”陈诚摇摇头，老实说道。
“有空的话，你应该去看一看。”
谈话到这里，话题就被转移了。张天明没再提起过任何一个关于这个童话的故事，他们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交谈，他们放声大笑，又低头沉思，张天明所有关于陈诚的记忆，似乎都封存在自己脑海里了。
“还有四年的时间。”
他盯着铝制的墙壁，像一个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的长生者那样，满足地喟然长叹。
……
陈诚和杨山来到这个鬼地方已经有四五天的时间了。按照杨山的说法，他们两人像是被软禁在这个地方，一掀开窗帘望下去，下边是持站立的警卫队，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防护起来，同样也是限制了他们的行动。
至于谁能够做到这种级别的安保和监控，答案显然不言而喻。
“为什么会监视我们？”
杨山抽着烟，乌烟瘴气里他把头抬了一下：“你得感谢他们，老兄，要不然我们现在就在看守所里蹲着，跟魏天那群人一个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诚说。
“我当然知道你的意思，老兄，你想想，和什么样的人接触会惊动这种级别的存在？”
“张天明。”陈诚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当然，我也想到了，也只有他了。可是……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才找到我们？”
“等着。”杨山笑了一声，“你平时看起来不是这么容易着急的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反而急了呢？现在有没什么坏处，除了不能随便出入房间，其他的事情不都好端端的么？”
陈诚没有说话，他挑开窗帘向外望去，依旧看到层层叠叠的武装部队停留在外头，一动不动，像一座座形态逼真的雕像。
……
同样的时刻，在联合国大会总部，关于第二十三次地球防御理事会议事厅通过的计划和决策正在进行最终商讨。卡特罗波作为代表人上台发言之后，进行投票表态，他几乎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只有一个日本代表在会议中表示不赞同此观点，由此引发了一场闹剧，最终决策通过，关于“未来两年牺牲第一个者改变飞船轨道的计划正式通过，同时，面向外星明的第二次谈话开始。”
五大常任理事国的代表人经由大会堂转移到另外一处地方，连接美事51区，进行和外星明的最终谈判。
人类方：我们答应你们的要求，将点名的四位者送出太空。
外星明：你们最近有几次会议是在秘密中进行的。
人类方：秘密进行？抱歉，我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所有的会议都是有非常多人进行讨论，并且最后用民主的方式决定出来的。
外星明：民主是什么。
人类方：是人类族群自己的称呼，这是较为公正和尊重个人思想的一种方法。
外星明：愚蠢。
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看到这两个字眼的时候，像是一根当头大棒从头顶上敲了下来，克里拉奇瓦和卡特罗波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个上面，他们注意到了外星明所说的“在秘密中进行”，彼此对视了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大屏幕。
对于外星明毫不礼貌的点评，人类明没有再做回复。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外星明才再一次传递了信息。
四位者中的最后一位，你们找到了吗？
人类方：找到了。
外星明（停顿了大概一分钟左右的时间）：的确，你们找到了。
人类方：这次是人类族群最后一次妥协，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人类族群不会坐以待毙。
外星明：是最后一次了。
人类方：但愿你们的族群信守承诺。
这一次，外星明没有回答。
十分钟之后，人类方：关于四位者前往木卫二，依旧同第一位者相同，条件不变，必须由人类自行送到你们外星族群当中。小行星带依旧作为不可逾越的警戒线。
外星明：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人类方：抱歉，在这个问题上，人类没有任何妥协的可能。
外星明：或者可以到你们星球的比邻星上作为交接，会节省更多的时间，第一位者我们已经等待许久了。
人类方：绝不妥协。
外星明：你们对于我们的恐惧，只是对于自己无力和未知情况的恐惧，我们不会对你们的星球做任何不利的事情。
人类方：恕我们不能相信，事实上，你们已经对我们人类族群做过这样的事情了。
外星明：那只是在谈判未成的基础上。
人类方：再一次重申：在这个问题上，人类决不妥协。
外星明（沉寂许久）：好，我们同意，就按照你们说的来做。
至此，谈判结束，所有人看着上面的显示屏黯淡下来，像一片无垠的星空，长时间盯着让人心中发紧。
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刚才外星明在谈判过程中所有话语。就如卡特罗波所说，它们的的确确能够通过某种信息传递的方式监控整个人类族群的事情。原本还仅存的一丝希望突然破灭了，在信息发达至今的今天，人类族群毫无秘密可言。他们像一张被解剖出来的平面图，只需一看，就能够找到一切它们想要找到的痕迹。
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敌人的人类族群在惶恐而慌张的同时，他们更看到了未来遮天蔽日的黑暗。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劳无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