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会议是不公开的。这个地下洞穴里，张天明没有看到任何相关的记者和摄影师，第二份资料很快经由乔治的手上发下来，是一份名单。

　　“首先我再把当前的情况作为资料，给在场的各位讲诉一遍，因为路途遥远，后面的同志们在十五分钟前才到达此地，对于目前的严峻情形还不曾了解。”

　　“后面的同志们”显然是指张天明和王寒一行人，罗浩在后面坐了下来，嘴里叼着笔，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这份名单上面都是在世界的走在物理学最前沿的著名学者，这些学者里面，有近三十位涉及了高能粒子的研究，其中有三位，已经在撰写关于一些理论上极可能取得突破的科学论，耗尽心血做出的数学模型被付之一炬，他们在一个月的时间内相继出现意外死亡，所有研究手稿都被逐一烧毁。”

　　张天明在名单里面，果然看到了方候淳的名字，标注了红色的，即为“发生意外死亡”。他用余光看了王寒一眼，后者脸上毫无表情，盯着名单上的备注，似乎在反复观看。

　　“这份名单之中，除掉这些人外，还有七位美国国籍的科学家，在太空上死于意外。”李院长顿了顿，“这七位科学家在空间站上，尝试在宇宙射线的角度上进行一些高能粒子的研究，这只是一个理论基础，因宇宙射线上高能粒子分布不均，并且在各个方面上看，它有局限性，本身具有辐射性的有害物质藏于其中。但这七位开拓者是值得我们用生命去尊敬的，他们在一种更便捷和廉价的角度上尝试建立太空中的大型粒子加速器，然而理论模型建立，还未付诸实践，空间舱内的气压闸失灵，直接导致包括其他宇航员在内的十一个人当场死亡。”

　　张天明拍拍脑袋，他想起了半个月前看到的新闻，国际空间站七位美籍科学家，三位俄罗斯宇航员，一位英国学者死于意外，后来又有平台出来辟谣，事情不了了之。

　　“这群人……”罗浩在后面换了一副嗤笑的口吻，“出了事就在新闻上压下来，深怕给人知道，现在收拾不了局面了就召开秘密会议，真不知道搞些什么。”

　　“消息公布，会引起社会恐慌。”张天明回应了一句，他把名单翻过去，看那些被红色字体标注的名字，突然间他愣了一下，眼神停留在其中的一个名字上。这一瞬间，他觉得台上李院长的发言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空气，距离徒然间拉远。

　　怎么会是她！？张天明感觉耳朵像被强行塞进了各种声音，尖锐的摩擦声在耳膜处轰鸣，直到王寒在后面捏了捏他的肩膀，他才从那种状态之中挣脱出来。

　　“你也看到了？”

　　王寒点点头，他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包含的东西已经说明了一切。

　　“……”张天明嘴角有点苦涩，“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她了，我父亲因病逝世那年，她都不见踪影。”

　　罗浩听到了张天明的话，他联想到前者的资料，猜到一点苗头，便主动靠过去问：“老兄，有情况？”

　　张天明摇摇头。

　　“我说老兄，你这就不够意思了。”罗浩低声说道，“说到底，我手头也有点人脉，说不定能帮你要到点什么哩！”

　　乔治就站在张天明一行人不远处，他察觉这边有点异样，便走过来询问：“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张天明摇摇头，拒绝了他：“谢谢。”

　　会议上李院长继续介绍情况，他已经没什么心思去听了，思绪从这一刻被拉了出来，像早些时候封了尘的卷画那样，从脚底下延长出去，变成这波光粼粼的记忆中的一部分。

　　……

　　那是在很多年以前，张天明还没有调到兰州实验中心那会，他在西北地区的大漠之中，他记忆中那块地方，是国家在1970年后才建立的实验区。一开始，是为了检测地底的石油储存量，后来开发了太阳能这一块，实验区很快扩建，变成了一处开发实用性物理学的基地，后面经过各种辗转，他们更多对纳米技术展开应用范围内研究。这在理论物理学区域也是非常有用的，一方面他们可以为不久以后的航空行业带来更多的跃进，在生活技术方面的应用也会渐渐普及，另一方面，用于研究需要的显微镜和超级计算机，同样急需这种技术的发展。

　　张天明零一年调过去的时候，这里已经发展得很具规模了。

　　刚开始过去的时候，条件很艰苦，住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没有空调，一到夏季，晚上就燥热无比，开头的几个晚上几乎难以入眠。吃的菜很咸，入口都是沙子，难以下咽。他们这些后来的科研工作者负责版块是纳米技术里面关于可再生能源的拓展和研究。这是一个鸡肋工程，这里的人都知道，用新型纳米材料成太阳能板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过程，这一个大板块的研究在往后被废退了，改成对风力发电和核动力的研究，但张天明在实验区的那一会，这个版块依旧存在。这就导致了：他们这一群没什么事干的科研者经常跑去别的项目组，看看有什么力所能及可以帮上忙的活儿，捡一些干。

　　张天明当时就对高能加速器的研究版块产生了非常浓厚的兴趣，他当时得知在兰州郊区的地底下就有一个正在实施的项目，不由得心向神往，这也成为后来他极力要求调动的原因之一。后来他回忆说，还在西北地区那会，他们这个版块在研究的是超导线圈的组建和各项精密仪器的构成模型。一旦这边的研究放下，他便跑去那头帮忙，这种事情大伙都见怪不怪了，一开始那群老家伙还觉得这个热情的小伙子有点烦人，熟络了之后，却也爱开他玩笑。

　　他为人热情，研究上不懂的问题也虚心请教，大家都喜欢他。张天明没什么特别爱好，本性上他不是那种为科学奉献一切的狂人，但除了跻身物理学这一块，他几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干。像他一开始对自我的定位那样：不是天才，也不是热爱。这是一种近乎奇怪的感觉。那时候他每天傍晚站在实验区的施工顶棚上，这是他每天的常驻地，不管多忙，他总要来看看夕阳的。那群跟他打成一伙的老家伙们都喜欢抽烟，他渐渐地也染上这种习惯。每当巨大的太阳在地平线上缓缓落下的时候，他总能看到大漠里升起的阵阵风沙，像不断翻滚的热浪，又像他手里那根没有燃尽的烟——毫无例外地，通通都被他吸进肺里。他一边长此以往，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最后的燥热了。

　　太阳沉寂，凛冬将至。

　　他不记得自己是在哪一天傍晚看见那一个身影的。他只记得那天还未到上施工顶棚的时候，他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到了技术部的杨主任带着一个人走进来，总工程师也跟在后边，来者不是普通人，因这两位平时动不动对人破口大骂的主竟然对这个人尊敬有加，一边在楼下笑容满面向她介绍什么的样子。张天明因为好奇心驱使，他特意观察了一会，一开始还没有察觉，等真正发现来者的身份之后，他惊得一震，呆呆地望着前方。整个人僵直在原地，竟然有点迈不开手脚。

　　平时那一群搞研究的老家伙看到小伙子今天有点异常，便叫他：“天明，吃饭了！”

　　张天明应了一声，他大脑一片空白，站在那落地窗前好一会，看到后面的人都走了，他顿一顿，向楼上走去。

　　这个每天都要来的地方，这一会给他的感觉只有一点，就是风有点大。他手里的打火机点了三次烟，每一次都扑腾了几下就灭掉了，所幸他把烟扔了，就站在这地方眺望远处。这里可以看到下面工作区的情形。张天明看到总工程师一边像那个人介绍着各项工程，一边用手比划，而张天明眼里的那位，她闲庭野步，目光所过之处，那些模型在她眼里好比一个个精美而绝版的艺术，她面带微笑，走到落地窗边——从她那个角度是看不到张天明的。她便也这样站着，望着那一抹大漠的夕阳，神态是掩饰不住的苍老。

　　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张天明在往后的日子里，不止一次地想起这件事情。最后一次见面，是他们两个一起在同个时刻面对大漠下的夕阳，等待黑夜像幕布一样层层盖住整个天空。

　　张天明后来有一段时间，借用了研究中心的电脑信息，查到了关于对方的一些资料。多年不见，她已经是生物学上关于临学研究领域的国内顶尖技术人员，张天明由此便知道，那时候她来到实验区不是偶然，当时纳米技术的应用层面正在往各个领域扩展，自然就包括了医学方面。因此后来的每个晚上，张天明一闭上眼睛，就能浮现出对方的轮廓——他很久没见她了，在他的印象中，她的形象，就跟那些手术台上冷冰冰的质感没什么两样。

　　但她到底还有另外一层身份。

　　这件事，王寒是知道的。

　　她是张天明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