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好几天之后。

　　张天明那天偶然经过了莫莉所在的工作舱，他知道那个巨大的天望远镜就横架在上面，对着遥远的星星，他经过这里不过是想绕过工作舱，去休息舱里休息一会。长时间地盯着热源图进行比较，眼睛很容易疲劳，更何况电脑有自动比较的数据库，只是运行的功率较大，自动操作系统都是，一旦开启很容易发热——但简单来说，他这种工作的的确确是消磨时间而存在的。

　　他是在经过的时候听到里面激烈的争吵的。

　　“我不是机器！我不是电脑，我是人，我的运算能力无法囊括那么多个步骤！”

　　克里拉奇瓦的声音也很激动，很奇怪，这是张天明第一次听到前者带有情绪化的语言。他说：“这个东西。计算机。也是人脑造出来的，一笔一划，现在的运行量太大了，计算机无法短时间内完成，人脑才能进行跳跃性的概括，这个不用我说明你也知道……”

　　“对，你说的都对！”莫莉激动地喊道，“你看看这个计算量，我三天三夜也赶不出来，你说人脑造出计算机？我不是图灵！我一个人也比不上十几个人的头脑。你让我赶出这份东西，不可能！除非你让他们两个一起帮忙……”

　　“这件事情不能让他们知道！”

　　“对，不能让他们知道！不是我说你们这些俄罗斯人，你们这一群人死守教条有什么意义？再者，你不想让他们参与其中，那他们来这里是干嘛的？看我跟你吵架吗？”

　　“这是当局的安排，我不清楚。”克里拉奇瓦的声音小了下去，“他们是什么人你看不出来吗？一个吊儿郎当的粒子物理学家，放在天方面根本成不了事。再看看菲特？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老糊涂！坚持自己的声波理论，一次次实验，头脑清楚一点的人都看得出那是一个荒唐的谬论！他能干些什么？”

　　“在灾难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我倒不这么认为……”

　　“你有什么不这么认为的？你有什么资格不这么认为？你的职位高吗？就因为你是联邦航天局的副局长，还是说因为你出的那本资本主义老生常谈的战略指导？拜托！你们就是因为这种三六九等束缚了自己思想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在这件事情上做出贡献，这就是你们失败的地方。”

　　张天明听到这里没有再听下去，他抓着引导杆回到了自己的休息舱里，钻到睡袋里，却怎么也睡不着。

　　秘密秘密，到处都埋藏着天大的秘密。他这几天几乎要被这个问题给搞疯了。这一片迷雾里到处都是看不见的阴影，错落在每一处角落，抬眼就可以看见它们，但你想走过去看个究竟，几乎不可能。

　　一方面是强烈的好奇心，一方面是努力想要拜托关于无知的困惑。张天明有种被逼到墙角进退两难的意味，这个时候他突然间想起那些埋在废墟里面的人群，死了多好，死的人去了哪里呢？阴间？另一个维度的世界？反正是不会有这种烦恼了。

　　在这种孤独和寂寞长时间伴随的时间里，张天明不止一次地想起那些还生死未仆的朋友们，在灾难发生之后他曾动用过张莲洁手上的影响力去打听，从混乱之中寻找一个人好比大海捞针，更何况，所有的通讯都被阻断了。他有时候会想起王宇欣，这个在科学和政治两端游走的钢筋一般倔强的中年男人，他为人厚道，在实验中心的时候时时刻刻和一群干维修的底层工人打成一片，他对人来说很难有什么距离感，从不贪功冒进，滴酒不沾，他每次最得意的时候是说起他的女儿，他跟张天明熟络的时候那年他才有了第一个孩子，就是那个小女孩，一旦将起他的事情这位忍辱负重的男人总会堆满笑意，他去食堂吃饭，跟工人说起来的，也是自己的孩子。他是很爱自己妻女，上头看他为人踏实，有更好的职位给他，要把他从兰州实验中心调走，他为了自己的家庭，毫不犹豫地推掉了。有一次吃饭的时候，他跟张天明说过：“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我在这里打算买一套房子，住高楼层点儿的，过几年就买。不用再去住那些该死的廉价出租屋了，退休的时候还能好好享受一下，等女儿也嫁了人，我这辈子就算功德圆满了。”

　　可这个渴望功德圆满的男人在还没有走到一半的时候，被硬生生地塞进了冰冷的泥土里。

　　张天明想到这里的时候，休息舱的门被人打开了，他知道是克里拉奇瓦，他闭着眼睛，只感觉到对方进来一会，很快就关上门离开了。

　　该死的秘密，秘密，秘密。那东西又像是魔鬼一样地飘荡到他脑海里来了，他不得不打断了自己的回忆，回归到这黑暗无垠的现实中来。

　　他在想，如果还可以选择的话，他再也不会到这个该死的空间站来，再也不想面对这些诡异而离奇的事迹，他本来就该是普通人，面对危难的时候没有舍己为人的决心，也没有一剑封喉的勇气，克里拉奇瓦虽然看不起自己，但他是对的，在这一方面他是对的。他们不该选自己上来太空站，不管是张莲洁通过一些手段做了什么样的调度，还是有任何其他目的性的行为，自己都不应该来到这里，成为这里的一部分。

　　他又想到陈诚，后者现在还在兰州，他动用过手段去，也是徒劳。那份陈诚传给他的资料留在张莲洁手里，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扑面而来的时候，张天明很快就把它忘了。现在骤然间想起来，所剩无几的内容都储存在他脑海里。像一页页残卷翻阅过去，他联想到一个东西：方候淳留下的这个东西，会不会和外星明有关？他之前在克里拉奇瓦的电脑里看到关于外星明存在地球的记录那会，他还没想到这一点上。但很快，他又摇摇头把自己的猜想给否决了。如果说方候淳留给后人的东西有这一层隐喻的话，那为什么不在某些方面表现得愈加明显一些？最重要的是，张天明想到那几条不成也无法证实的猜想，根据奥卡姆剃刀定律，这些东西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退一步说，就算有存在的必要了，也只是在世界层面上的论证，和外星生命扯不上半点关系。

　　他翻来覆去，终于放弃了睡眠，盯着头昏脑胀从睡袋里钻出来，一想到要面对那令人头大的热源图，他就深感一阵无力。

　　他打开休息舱舱门的时候，却看到几个人都在外头的工作舱等他。

　　“发生了什么？”

　　“等你呢。”斯威特很活跃地摆摆手，“开会。”

　　张天明突然想到克里拉瓦奇走进休息舱那会，他是看到自己在睡觉的，所以是在等自己醒过来吗？克里拉奇瓦啊，要是知道你还愿意顾忌我的感受，你就让我离开那该死的热源图屏幕。张天明心里想着，他面不改色的把自己推了过去。工作舱很挤，五个人就一起进去就没有多少空间了，克里拉维奇站在中间，从每个人的脸上缓缓扫过。

　　“我要宣布一件事情。”

　　菲特心里一喜，他这一刻的神情给张天明捕捉到了，由此他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想：他不是思维僵化，他只是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该死的鬼地方。

　　克里拉奇瓦从莫莉手上拿过一份资料：“我们现在的观测目标有所改动，我需要尽这里所有人的力量，帮我计算出一组木星运行轨道的数据。”

　　“为什么？”菲特第一个不满地大喊出声，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的算盘又落空了。

　　克里拉奇瓦看了他一眼，他拉过来一个屏幕，上面显示着一组不断波动的数据：“看到这个没有？木星的运行轨迹在不断变化，不知道受到何种力量的影响，它周围的空间好像发生了一定程度的畸变，这就意味着，木星有改变轨道的可能。目前从观测来看，它极有可能会改变前面几大行星的运行轨迹，它的体积很大，就算产生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对于我们的影响可能会几百倍几万倍地扩大。先前我一直隐瞒着你们，是因为还有更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做，但现在三个方案中，第一个方案是最可行的，专家组已经找出了部分方法可以对强互作用力光幕产生一定作用，因此眼下更要紧的事情——”克里拉奇瓦指指屏幕上的数据，“我需要这个东西。”

　　“登月计划呢？”张天明问了一句。

　　“不清楚。”克里拉奇瓦摇摇头，他不满地看着张天明一眼，似乎在他面前讲话是一种很不敬的行为。

　　“我看是不实施了？”张天明现在明白了，所谓的计划三步走，第一个方案不知道，这后面两个方案就是打一个幌子，其根本目的除了少部分人，几乎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

　　“你什么意思？”

　　张天明摇摇头，平静地同他对视：“你在骗人。”